文／李亮

         年前，我去看望外公，外公正坐在火炉旁烤火。外公生于民国1931年，今年已是89岁高龄。过了农历新年，就是外公的九十岁大寿了。看到我们一家人来了，他很开心。我握着外公干瘦而温暖的手，心中不由感慨万千：无情的岁月一点点侵蚀磨砺，就这样把曾经风华正茂的外公变成一个老态龙钟的老人！“手机控”的我，到哪里都喜欢拍照片，外公虽然年纪大，却没有拒绝我拍照，相反很配合，我挨着外公拍了一张合影自拍——照片里的外公，看上去既温和又慈祥。这张照片，勾起了我深藏在记忆里有关童年的美好回忆，如同尘封多年的美酒，浓郁的香味缓缓溢出，沁人心田…… 
         外公的家位于一个山青水秀的小山村，屋后青山环绕，树木郁郁葱葱，空气清新甜润。屋前是一望无际的稻田，一口明镜似的池塘，如翡翠般镶嵌在绿色的田野里，翠绿的秧苗正在拔节生长。站在门前远望，只见一幢幢白墙黑瓦的房子掩映在青山绿树之中，给人以宁静与美好的气息。外公家的门前种了很多果树，有桃树、李树、桔树。春天到了，桃树和李树开花了，桃花娇艳如霞，李花洁白似雪。驻足其间，闻着清幽的花香，再摘下一朵花儿别在发间，仿佛自己就成了童话中的花仙子一般。待花儿谢了，树上就结出了如绿豆大小的果实来。
        盛夏的夜晚，月光如水，繁星点点，从山间竹林吹来习习凉风。我和表妹表弟躺在沁凉的竹床上，听外公讲当年的革命故事，他还教我们唱革命歌曲：“我是一个兵，来自老百姓……”我们跟着咿咿呀呀学唱，时不时跑了调，逗得外公哈哈大笑。外婆坐在竹床边，半闭着眼，似乎睡着了，但她拿着大蒲扇的右手还在有节奏地轻轻摇动，为我们扇风，赶走讨厌的蚊子……夜色静谧安详，温柔如水，星星在幽蓝的天幕中闪闪烁烁，在外公低沉的歌声里，我们渐渐进入梦乡……
        小时候，外公喜欢抱着我，用长满胡子的下巴轻轻摩挲着我的脸蛋，痒得我“咯咯”笑个不停，外公也乐得哈哈大笑。更多的时候，他把我驮在背上，一边唱着“驮驼背，买韭菜，驮驮腰，买胡椒……”的歌谣，一边带我四处串门，看花鼓戏。伏在外公宽厚的背上，我就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公主。一转眼，就到了上学的年龄，爸爸来接我回去上学，外婆牵着我的手依依不舍地说:"你回去了，还记得外公外婆吗?”我稚气地回答:"记——得——”多少年过去了，外公外婆已渐渐老去，我去看他们的次数越来越少。每次见面，外公总拿我儿时的趣事打趣，并惟妙惟肖地学我当年那句话:"记——得——”惹得众人笑个不停…… 
        正月二十，天上阴云沉沉，我的心情被雾霾笼罩着。快吃午饭的时候，弟弟匆匆跑来告诉我：大舅打电话过来，说外公可能快不行了，叫他都没有回应。我心里一沉：今年春节疫情严重，在这个非常时期，人员不能随意走动，路已经封了，车子不能通行。如果外公这个时候去世了，该怎么办呢？妈妈也慌了神，连忙打电话给大舅：这个时候封路了，怎么去呀？大舅急吼吼地说：就是走路也要来！外公家离我家几十里路，正值春寒料峭，外面又下着雨，车子不能开，那就只有骑摩托车了。就在大家手忙脚乱之际，舅舅又打来电话，说外公好点了，于是我们稍稍放心了些。但妈妈还是按捺不住想去看外公，她对爸爸说：老人家这么大年纪，我要是没有见他最后一面，岂不成了一辈子的遗憾？弟弟拗不过她，去村部开个证明，决定开车去。我犹豫了一下，也想和他们一起去，但由于是从湖北回来的，尚在居家隔离期，不能随便走动，只能目送着他们匆匆出门……
         下午五点多，爸爸妈妈和弟弟终于回来了。看到他们回来，我以为外公的情况还比较乐观，没什么事了。正月二十三，外公进入九十岁。按湖南老家的风俗，“男贺进，女贺满。”如果没有这场疫情，应该还会办一场热热闹闹的寿宴。当地有这样一句俗语：“男怕生日前，女怕生日后。”不知外公能否撑过这三天。妈妈告诉我说，爸爸和三舅给他洗了一个澡，用了成人尿不湿，把他安置在一张睡椅上，并垫上了厚被子，旁边就是火炉，晚上由三个舅舅轮流陪护。妈妈去时叫他，他都答应了，回来时和他告别，却没有答应。
“你外公不行了。”妈妈哽咽着，叹了一口气说，“如果他现在去世，是有福气的人。”我不解道：“现在疫情这么严重，都不能请客，葬礼肯定办得不热闹风光。”妈妈说：“葬礼要那么风光干什么？现在特殊时期，儿子儿媳孙儿，孙女女儿外孙女都在家，给老人送终，这就是福气。”“如此说来，确实是。”我安慰她说，“天气好了，外公应该会慢慢好起来的。”不料，妈妈却说：“你外公早点去了才好。”我惊讶地看着妈妈，有点懵了。妈妈说：“你外公天天受病痛折磨，不如早点解脱。”说完忍不住眼泪掉了下来。我的眼眶一热，眼前浮起一层雾水来：这是何其矛盾的心理啊！一方面，希望血浓于水的亲人慢一点再慢一点离开，以便好好陪伴好好尽孝；另一方面，又不忍心看他受病痛折磨，希望他早点解脱…… 
        正月二十三，我们一家人戴好口罩，开车去外公家。路口设了好几道哨卡，每个人都需要测量体温。我们一家和三个舅舅几家合在一起共二十五口，组合成一个大家庭，增添了往年春节热闹的气息。外公的生日似乎与他没有什么关系，只是儿孙们的聚会。他一个人坐在火炉边，盖着被子。舅舅说，他已经吃不进去任何东西了，隔几个小时给他喂一点葡萄糖水。我在外公耳边轻轻叫他，他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眼睛始终闭着，没有抬起头来看我。我相信，他肯定知道是我——他以前最疼爱的长孙女来了！外公脸色蜡黄，两颊深陷，白色的胡须渣倔强在脸上扎根，长出一厘米多。他的眼窝深陷如洞，眼皮微微有些红肿，嘴里已经没有了牙齿，嘴唇瘪着，鼻孔有轻微的呼吸，下巴下面垫着的卫生纸一起一伏。外公一直在昏睡状态，头佝偻着，口水如银丝般一直往下流，看起来如同风中残烛，奄奄一息。我的鼻子酸酸的，眼泪在眼框里打转……
        正月二十四下午，艳阳高照。我忽然接到舅舅电话：外公去世了！舅舅告诉我，他把外公从房间里搬到地坪里晒太阳，一边在地坪里劈柴，一边照看着他。不一会儿，表弟跑到爷爷面前叫他，已经叫不应了。他过来一看，外公已经没有了呼吸。我的心像被人突然淋了一桶冰水，一丝一丝的悲伤从心底溢了出来，几乎无法自抑。外公就这样走了，在春日的阳光下，走得那么安静，那么猝不及防！那个曾经把我背在背上唱着“驮驮背，买韭菜，驮驮腰，买胡椒”古老歌谣的人已经走了，那个曾经叫我“心尖尖”的人已经不在了，这个世界又少了一个疼爱我的人，人世间的生离死别是多么的残忍和痛苦啊！外公刚刚过完九十岁生日，就已经油尽灯灭，走完了他人生最后的旅程。外婆已经故去九年，外公一说起外婆就喉咙发硬，说外婆一个人孤零零躺在后山，忍不住流下眼泪。如今，外公到另一个世界和外婆团聚去了。九泉之下，他们再也不会孤单了。
       再见到外公时，他静静地躺在睡椅上，穿着黑色的寿衣，盖着绣花被子。那干瘦得几乎变了形的躯体，让人简直不敢相信眼前就是我亲爱的外公！哀乐在耳边低声回旋，我眼眶泛红，眼泪干了又湿，湿了又干。在这个非常时期，我们没有请一个外面的客人，来的都是本家族的舅舅、表兄弟及姐妹们，大家都按照规定戴着口罩。如果没有疫情，来的人可能是好几倍之多，葬礼肯定会热热闹闹，不至于象现在这样简单冷清。这个时候，尤其显出家族人丁兴旺的重要性。外公活到九十高龄，四世同堂，儿孙绕膝，这是他的福气，也是他的造化。
         送别外公的那一天早晨，正是春光最美的时候。头天晚上刚刚下过一场雨，乡间特有的泥土清香随风潜入人们的鼻孔，田野里长满了青青的嫩嫩的绿草，翠色欲滴，充满着春天的气息。清脆响亮的鞭炮齐鸣开路，穿着白衣的孝子孝孙们蜿蜒盘旋着往后山上去。山上树木繁茂，旁逸斜出，碧绿的叶子上还残留着清晨的露珠，湿润，清新。外公将长眠在这片生于斯长于斯的秀美山水里，长眠在这个春天里。墓地已经挖好，两米深的坑底用红砖砌了一个不到一米的长方形槽，用来安放骨灰。下葬后，有一个烧灵屋的仪式。纸扎的灵屋很豪华，两层的大别墅，雕梁画栋，惟妙惟肖，栩栩如生。室内现代化的装饰，轿车、摩托车、洗衣机、麻将机应有尽有，这是给外公在另一个世界住的房子。田里堆放了许多柴禾，灵屋及一捆捆的纸钱等放在柴禾上。火点着了，借着风势，火光腾空而起，银色的纸片在火焰中跳舞，东风漫卷，纸片在空中飞舞回旋，飞向远方……九十二岁的大外公说，外公这一辈子过完了，结了果，开了花，人不在了，只剩下一个名字。   
         我忽然想起这样一个说法：人有两次死亡，第一次是你离开了人世，第二次是这个世上最后一个记得你的人也死了，你就真的死了。于是，我在心里默默地想：如今，外公还留在我们的记忆里，那么在这个春暖花开、万物复苏的季节，他一定还以另外一种方式活在我们的心里。外公，只是在春天里，远行了。
 　　（作者单位：武穴市作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