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  雨
 
    即使到了晚上10点，街市仍然美丽动人。五颜六色的灯光，来往拥挤的人群，川流不息的车辆，就是小街小巷里传出来的小吃芳香和劝酒喧闹，也让人激动不已。“我爱我的城市，我爱自由生活。”即便是第一次作为人民监督员跟着去执行搜查任务，我仍然是这样浪漫怀想的。
    还是下午时分，检察院就打来电话要求参加一个监督活动，可是晚饭都吃好半天了，行动组仍然不见行动。检察长说，天还没有黑尽呢，再等等吧，不然会打扰城市宁静的生活。
    是呀，城市的夜生活是宁静而安康的。逛夜商店的逛夜商店，散江边步的散江边步，爬公园山的爬公园山，跳广场舞的跳广场舞，唱园林歌的唱园林歌，骑绕城自行车的骑绕城自行车……这种比湖水还要宁静一千倍万培的生活，谁愿意去打扰呢？谁又忍心去打扰呢？
    我和行动组的人只好坐在门卫室干等着，除了看报纸，就是看电视，晚上8点多再请示检察长仍然说，再等等嘛，再等等嘛，大多数百姓还没有回家呢。我们只好一边继续收看电视连续剧，一边继续耐着性子等着，特别是像我这样不知道任务目标的人，更是等得心里焦急、脑壳发麻。晚上10点正要出发时，侦查员传来消息小区停电，检察长又下令还等等，安全第一！
    作为人民监督的一员，是有保密规范的，该打听的才能打听，该知道的才能知道，该外传的才能外传。就是即将出发的前一刻，我仍然不知道目标任务，也不知道城市的哪个小区停电了，直到晚上11点，检察长才让我们上车出发。在车上，行动组长才告诉我，今晚上有个搜查任务，请您现场监督搜查程序。就是这个时候，我仍然不知道去什么地方，所以，只好透过车窗观赏城市绚烂多姿的夜色美景，分享宁静安逸的城市生活。
    可以说，这座城市发展到今天的摸样，与我那个老同学局长是分不开的。同一个村子同时出来，并且在同一座城市混个一官半职的人员，是屈指可数的。然而官位最高的是他，事业最有成的是他，出手最大方的是他，性格最豪放的还是他。官位是个局长，事业就是这座城市，先后不过10来年，小街小巷被宽敞的大马路取代了，棚户小区被摩天大楼取代了，臭味难闻的河沟被清亮亮的江水取代了，乱石堆满的江滩被庞大的工业园区取代了。再说为人的大方嘛，在中央八项规定出台之前，同村同学同高考出来的小官小吏们，是经常被他召集吃饭、喝茶、打牌、唱歌、洗脚的，甚至于还开着公车到一些风景区游玩个三五天，好烟、好酒、好招待、好住宿，都是他统统结账、奋勇争先、不留情面。据说，他还是下一届副市长人选呢……
    警车在一个高档别墅小区悄然停下。小区很安宁，几乎没有行走的人，窗灯也很少闪亮，只有虫子还在茂密的草木里不知疲倦地歌唱，似乎凉爽的夜风和美丽的夜景来得是那么不易，那么珍贵和奢侈，再不抓住的话，寒冷的冬天就要到来了。在组长的带领下，我们来到2018号楼房前，可是房灯不明，敲门不开。请示在家坐镇的检察长，才知道这家的女主人去乡下给81岁的公公赶生去了，儿子去北京出差了，只有儿媳和孙女在家却不知道去向。
    我们只有继续坐在小区的休息亭子里等候，翘望天上满满的明月，聆听虫子深情地歌唱，享受林间凉风惬意地吹拂，怀想着生活中每一段幸福而美丽的时光。一会儿，又一辆警车悄悄驶来，几名着装的检警押解下来一个矮胖但是很猥琐的中年男人，竟然让我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怎么是他，怎么是他呢，我们经常在一起的老同学局长？
当他低着头从我身边经过时，我们的目光无法相向对视，无法碰撞出火花，无法在内心深处传递信息，更无法情深意重地进行语言交流了。此时此刻，即或让我们交流，又能说什么呢。说你好？明明被警察解押着，没有一点自由，能好到哪里去呢？说你忙？他忙吗，才从拘留室出来，忙着交代各种问题，还是忙着洗涮罪孽？说你辛苦了？一个犯罪嫌疑人辛苦什么呢，收受贿赂、包养情妇，还是巨资赌博、渎职失职？我是惊呆得一句话都说不出口，只能无声地跟在人群后面，看他抖抖颤颤地开门、开灯、坐在客厅豪华的长沙发上。搜查人员先按程序亮证，然后出示了搜查证，接着说明今晚的目的，最后才介绍我说，这是我们邀请的人民监督员，有什么要求和想法可以向他提出来。
    我是多么希望他把脑壳抬起来，从他的眼神里捕捉一丝案件的信息呀。可是，他仍然佝偻地坐着不敢抬头，像一个犯过重大错误的孩子，似乎连说话的勇气都没有了，只是机械地摇了摇那颗没有一点生气的短发平头。我百思不得其解，平日里那个叱咤风云、办事果敢、刚毅不屈的老同学局长的风采哪里去了呢？报纸上刊登的照片周正霸气、轮郭分明，电视里播放的形象翩翩有度、谈笑风生，电台里传递的声音激扬慷慨、穿透山川，就是经常在主席台上例行公事的经验介绍、典型发言、述职述廉，也让与会者掌声阵阵翻滚，领导点头连连称是呢。然而今天，这个1.80米的大汉子，却落魄潦倒如此，悲悯羞愧如此，漠然麻木如此呀。
    在大家的监督下，依法先搜查了客厅饭厅，再搜查他的卧室书房。这时，从旁边的卧室里别出来一个穿着睡衣的高挑女性，我是认得的，是老同学的儿媳妇，因为结婚的时候我们还来贺过喜，平常家庭的饭局她也多次参加过。她小鹿一样惊恐地跑过来拉着我的膀子问，叔叔，我爸爸他怎么了呢？
    其实现在我应该是知道了，由反贪局出面办理的案子，多半是贪污受贿方面的问题。但是我们没有证据，而且我今晚上的职责是行为监督，而不是新闻发布，所以也只能告诉她，我也不知道呢。
    老同学的儿媳又问，他们翻箱倒柜的，是在找么子呢？
    其实我也知道，肯定是在寻找相应的佐证材料，寻找他随意丢失了多年的良心良知。但是，我还是不能说，不能给一个年轻的女孩心里留下痛苦的阴影和不良的记忆。我只能安慰她说，我也不知道，你不要害怕的。
    在他儿媳妇的共同监督下，打开了保险柜，一根根黄桑桑的金条被取了出来，一盒盒高级首饰也被取了出来，同时还有一捆捆崭新的人民币、美元、日元也被取了出来，全部依次摆在他宽大的床铺上，不仅让我这个老同学监督员看呆了，就是他生活在同一个家庭里的儿媳也都看呆了。是呀，一个靠工资养家糊口的基层官员，哪来这样多的钱呢？捞取这样多的钱，又拿来干什么呢？我不清楚，他的儿媳不清楚，也许天底下好多人都不清楚呢。
    一切搜查、清理、登记完毕后，我的老同学在警察们的押解下刚要迈出厚厚的乌红色的防盗门时，背后一声稚嫩的“爷爷”叫声传来，随即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穿着鹅黄色的短褂、粉红色的短裤，赤着一双脚丫子跑了过来，穿过在甬道拥挤的人群，一把抱住了他抖擞的双腿紧紧不放。行动组长低声地说，抱抱嘛，坐回沙发上去。
    老同学弯腰抱起小孙女，让她稚嫩而纯洁的小脸巴像平日里一样，紧紧地贴在自己胡须拉碴的老脸上。顿时，他的泪水顺着脸颊汩汩流淌，孱弱的双肩不停地抽动。小孙女一边抹着他浑浊的泪水，一边惊奇地问，爷爷，您伤心了？
    老同学低声漠然地说，没有嘛。
    小孙女又问，爷爷，您去哪里呀？
    老同学摇摇脑壳说，不知道。
    小孙女还问，爷爷，您哪时回来呀？
    老同学酸楚地说，也不知道……
    窗外的街灯依然明亮。
    窗外的城市依然美丽。
    我们站在他身后，默然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