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昌学

    我九奶奶年轻时应该是个很漂亮的女人，当然，这只是我们一群好瞎闹起哄的小孩子们头脑里简单逻辑思维的判断。因为，我们都从没有看过九奶奶年轻时的样子，我们那时候还没意识到漂亮是个什么概念，所以也从没有问过大人们这件事情。
    我们认识九奶奶时，九奶奶已经快60岁的人了。在农村艰辛恶劣的生存环境里，九奶奶脸上当然也不可避免地留下了岁月刀劈斧凿过的痕迹。但九奶奶的皮肤十分白晰，无论是经过多么毒辣的太阳暴晒，她脸上的颜色最多泛红，光线一退，她的肤白便自然显露出来。
    但我们最重要的回忆却是，我九奶奶这么漂亮的女人，却嫁给了我九爷这个盲人。九爷虽然眼睛瞎了，可九爷的手却不瞎，九爷用龙须草搓得绳子粗细匀称，用麦秸杆掐出来的辫子宽窄适度，比正常人干得还要漂亮。九爷还能用龙须草打出美仑精致、结实耐用的草鞋，干这些活时不亚于一个正常的劳动力。九奶奶经常把九爷搓的绳子、掐的辫子、打的草鞋与同村人进行劳力交换，让别人帮助放牛割草，犁田耙地，来贴补一家人的生活。有一次我无意中握了九爷的手，他的手坑坑洼洼，长满了坚硬的老茧，我感觉他的手比麻袋皮还粗糙，比鹅卵石还擂人，这都是他长年累月搓绳子、打草鞋造成的结果，这让我感到十分震惊和佩服，我这才知道，九爷并不像我们想像的那样无用。
    因此，我们对九爷的感觉从厌恶到震惊，最后到喜欢，这是一个十分自然的认识过程。这使我们对九爷与九奶奶的这种非理性的结合也变得容易理解多了，我们认为，九奶奶伺候九爷，实在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没有什么怨言。就像我们喜欢卜家河这条经久流淌的河流一样，喜欢这方贫瘠的土地一样，不需要什么冥思苦想的理由，因为我们的血液里已输入了卜家河水的情感。
    不管是落花有意，还是流水无情。九爷与九奶奶这对捆绑而成的夫妻最终相扶相携共同走过了几十年，直至生命的终结。
    二十一世纪初，九奶奶先九爷而离世。听说，九奶奶离世时，她定定地望着九爷，眼角沁满了泪水，顺着着那枯蒿般的白头发流向双颊。她紧紧握着九爷的手，断断续续地说，我本来想走到你后面，没想到上天却让我先走了，以后再也不能伺候你了。九爷用手指顺着九奶奶的脸颊摸索着她眼角的泪水拭去。说，儿女们都长大了，有他们照顾，不怕。九奶奶眼泪流个不止，半天说不出话来。九奶奶说这番话的第二天，就走了。九爷他像个木人一般，摸索着为九奶奶盖好被角，仿佛她刚刚睡着了一般。
    九奶奶去世的一年内，九爷不再像以往一样，伸着个旱烟杆不停地抽烟，他经常安静地坐在村头的大柳树下，沉思在自己的暇想之中。我们有时与九爷闲聊时，一提起九奶奶，九爷就长吁短叹，喃喃自语，说没想到九奶奶竟然会跟我了几十年。没多久，九爷爷也离世了。
    我想九爷与九奶奶的婚姻应该是不幸的，但后来却又是幸福的。我不知道，幸福到底以什么颜色展现在世人面前，但通过九爷与九奶奶的不同于平常人的幸福爱情故事，我觉得，如果我们心中还怀有爱的信念，还怀有爱的责任，那么不管在多么严酷的环境里，都一定会产生爱的力量，最后在冰雪连天的荒漠上生长成一朵爱的雪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