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今年83岁了,依然每天忙忙碌碌,怡然自乐。
父亲为人低调谦卑,看起来其貌不扬,不过在我看来,父亲是个有故事的人,他勤劳并且快乐,朴实而又浪漫,总能给人带来意外惊喜。
父亲一生劳作,离不开四样“宝贝”,我把它们称作父亲的“农家四宝”。
一杆牛鞭——愿为牛马当年志
父亲个子不高,文化也水平不高,但他却有一样绝活,决定了他在农村男人中有地位。农村里每个男人都会干农活,尤其是耕田,但父亲却总是比别人耕得多,耕得快,耕得好。
每到清明时节,细雨纷飞,父亲就要牵牛下田,开始耕耘,为谷雨时节种子落泥做准备。父亲扛着铁犁和整套农具走在前面,我牵着水牛跟在后面,来到农田,父亲放下农具,接过我手中牛绳,牵牛下田,给牛套上“牛骨头”(一种套在牛脖子上,用以连接犁、耙的农具,呈等边直角三角形),再拴好犁辕,做好准备工作。然后右手扶犁,左手牵牛绳,执牛鞭,口喊“忒起,忒起”,水牛便迈着雄健步伐,拉动铁犁,翻起一层层泥浪,向前推进。
铁犁通体铁制,分为犁头、犁把和犁辕三个部分。犁头是最重要的部位,由一块闪闪发亮的不锈钢板卷曲而成,头部尖尖,可以轻松钻入泥土之中,曲面光滑,从地面向左上方翻卷,这样翻起泥土更省力;犁把是一根直铁,人抓住把手,掌握方向和深浅;犁辕呈C形,连接在“牛骨头”上,起牵引作用。牛在犁前,人在犁后,前者拉,后者推,这样人牛配合,驱动铁犁前进,犹如一个微型推土机,将水田深处的泥团翻起来,把头年稻桩压下去,以利新一季禾苗栽种,生长。
犁田既是体力活,也是技术活,既要会控制铁犁,又要会驾驭水牛。父亲刚下田时,将犁把稍稍抬高,犁头自然下沉,顺势滑入泥中,这样阻力小,牛起步快。走得三五步,犁头已完全没入泥中,父亲再将犁把放平,水牛便健步如奔,轻松犁完一趟。如果开始将把手抬得太高,犁头钻入泥土太深,阻力过大,牛半天拉不动犁,于是人着急,牛吃力,只听鞭声与骂声共响,不见泥浆与水花齐飞,这样人牛俱疲,效果不佳,长此以往,牛怕下田,生逆反心,渐成懒牛、犟牛。
父亲说,莫把水牛当牲畜,爱惜牛力如自身。他善于驭牛耕田的秘诀,全在“爱惜牛力”四字,他右手紧紧握拄犁把,不仅掌握方向,也在使劲推犁,父亲幽默地说,这叫助牛一臂之力。因为人惜牛力,牛通人意,所以我家水牛干活从不偷懒,父亲的那杆牛鞭也极少使用,用了几十年,还是完好如初。
犁完一趟直线,父亲左手牛绳轻轻一位,牛顺着田埂向左转,右手犁把向右一拖,人跟着铁犁向右边转过去,便领着牛以铁犁为中心,完成了一个漂亮的90度“漂移”。如此循环,牛拉着铁犁从田埂四周,逐渐向水田中央推进,最终在整个水田里沿着逆时针方向,划满一道道规则的螺旋纹路,直达圆心。
搞定犁田苦活,接下来,耙田相对轻松不少。父亲站在木制耙具的两根横档上,横档下两排铁制耙齿,如两排尖刀交错排列,插入泥中半尺多深。父亲指挥牛拉耙前进,犹如切蛋糕一般,把铁犁翻起的大块泥团切碎,搅散,拖平。犁田如转圈,而耙田则像扫地,横向一道道耙过来,耙完一遍后,又换成纵向再耙一遍,这样,一纵一横耙两遍,犁田泥沟终不见,大块泥团变泥浆,一汪水田平如鉴。田已耕好,只待节气来临,撒谷入泥,育秧成林。
犁田时,父亲双脚入泥,用力后蹬,上身用力前倾,犹如一位负重登山的苦行者,那姿势不够潇洒,我更喜欢看父亲耙田,那姿势很帅很拉风。只见父亲站在耙具上抬头挺胸,左手牵绳,右手执鞭,前脚高,后脚低,上身微微后仰,右手牛鞭在空中一抖,炸起一道响亮鞭花,水牛便奋起四蹄,载着耙上的父亲前进,溅起两道泥浆横飞,这情形像极一位威风凛凛的大将军,正在驾着战车,指挥兵马,纵横驰骋,扫平疆场。每见此景,我心油然生仰慕意。
傍晚时分收工回家,天空下起毛毛细雨。父亲披着蓑衣,戴着斗笠,挑着犁耙?,走在前面。我牵着水牛,跟在后面,牛蹄落地,发出清脆又有节奏的“得得,得得”之声。远处薄雾缓缓升起,村庄炊烟袅袅升起,好一幅春耕晚归图。在这朦朦细雨之下,苍莽天地之间,正是“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在我的童年记忆里,这是一份最浪漫的诗意。
一方灰印——自律廉洁守本心
记忆中,老家的墙角处,有一个长方形木盒,长约一尺,宽约六寸,高约五寸,通体刷红漆,中间凸起一个木条制作的横梁,形状犹如提篮,提起来很称手。方盒上方的盖板是活动的,可以沿着滑槽抽开,里面中空,可以装东西,底板上还有几行排列整齐的小孔。母亲告诉我:这东西叫灰斗,也叫灰印,防盗用的。
原来,在生产队时代,诚实守信、忠厚可靠的父亲,被大家推举为粮仓保管员,负责在仓库里为粮堆盖灰印。每次生产队打下的粮食收入仓库,父亲便提着装满石灰粉的灰斗,在粮堆表面和边缘部位盖上一个个石灰印记,作为防盗标志。如果有人偷了队里的粮食,只要检查灰印就能发现。大家说,在洲做事,我放心。
整个生产队期间,这方灰印一直由父亲掌管,父亲深知,这一方石灰印章,代表一种公信力,既然乡亲们相信自己,便要担当起这份沉甸甸的责任,所以他起早摸黑,兢兢业业,尽力维护集体利益,生怕出任何一丝差错。粮食入库,他仔细检查,力求做到颗粒归仓。封堆盖印,他要把粮堆的每一个角落都盖上石灰印记,不留一个漏洞死角。每天早晚,他要巡查每一处粮堆,检查粮食有没有老鼠偷吃或人为偷盗的现象。队里要动粮,父亲全程仔细监督,还要把粮堆重新堆尖,再次仔细盖好每一处灰印。父亲工作仔细、较真,把集体的事当做自家的事,几十年如一日,从未出过任何差错,也曾因此得罪过一些人,但父亲依然坚持较真和公正,因此深受社员群众信赖。
后来改革开放分田到户,生产队解散,灰印失去作用,父亲却舍不得扔掉它,一直好好保管。母亲说,在那缺吃少穿的年代,父亲从未利用职务便利,占公家一丝便宜;有人笑父亲傻,有人说父亲胆小,但父亲毫不理会,仍然坚守自己的原则和良心。每次看到这方灰印,我便想起于谦“清风两袖朝天去”、“要留清白在人间”的诗句。灰斗方方正正,代表做人要堂堂正正;石灰洁白无瑕,代表做人要清清白白。父亲不是党员胜似党员,以过硬的责任和担当,向全队社员交上一份满分答卷,也为我树立人生榜样。
犹记得第一次参加工作那天,父亲送我到单位门口,一贯话不多的父亲,郑重地叮嘱我:人生路,要走稳;贪小利,吃大亏。听到父亲这番话,我不由又想起那方灰印,我知道,父亲希望我像他一样:不忘初心,堂堂正正做事;廉洁自律,清清白白做人。
一把篾刀——脉脉余晖犹自乐
俗谚云:五月五,冻死老黄牯。每年农历五月,江南进入梅雨季节,阴雨绵绵,连月不开。农家人干活钻头觅缝,晴天土里刨食,雨天家里折腾。雨雪天气,父亲便在家中搓草绳,编篾器。
父亲拿出早已备好的干稻草,把桌椅农具收拾开,在堂屋中间支起长凳,架起板车轮,邀来左邻右舍,一起卷草步,搓草绳,为下一季农忙做准备。因为农家收割稻谷、芝麻、油菜、棉花,以及上山砍柴,都需要大量草绳捆扎,草绳使用量极大。往往几家人送来的稻草放在一起,堆成一座小山,大致经过一周的忙碌,草山终成一座绳山。早些年,我还见过父亲在家中打草鞋,一串串打好的草鞋挂在屋檐下、门头边,随风摇摆。
我家菜园四周的篱笆,种了一圈竹子,本地称作大麦竹。忙完稻草活,父亲到菜园选三年生老竹,砍回家编织竹器。农家竹篾活中最简单的,是出锄头柄和晾衣长篙,只需选较粗、较长、较直的多年生老竹,稍加修理,烤直即可。熏烤竹竿时,青竹发出吱吱叫声,冒出豆大汗珠,如人受刑,颇有趣味。而竹制桌椅、竹床、凉席、晒筐等精致活,则非专业蔑匠不可,一般人干不了。父亲农闲时分,主要是编织竹器,如农家常用的棉花篓、篾箩、篾筐、簸箕、团篼等大型农具,以及竹篮和篾制洗菜、淘米用的小筐等生活用具。 纺织竹器要经过选竹、去枝、剖竹、劈篾、刮削、编织、加固、穿绳等环节。
父亲取出篾刀(其实是一把砍柴刀,请铁匠把前端弯弯的部分去掉,就成一把简易篾刀),将选好的竹子砍去嫩梢,逐节去掉旁枝,一根根清理干净。然后根据竹子直径大小和用途,将竹子均匀剖成四瓣或八瓣。再把剖好的竹料横向分为表、里两层,表层青色,韧劲较大,耐拉,抗折,称作篾青,主要用在篾器的受力部位;里层黄色,先去掉内壁层,还要横向分作两层,蔑黄比较柔软,且量相对较大,是编织篾器的主要材料。劈好篾,父亲戴上手套,对每根篾的表面进行刮削,使其光滑顺溜不割手,既保障安全,又兼顾美观。备齐竹条、篾片、篾丝等各种材料,就可以开始编织篾器。
我曾详细观察父亲编织篾筐。父亲先选较粗较厚竹篾片,在地上呈辐射状排列整齐,作为经线,一般放置16根。然后选用较细篾丝作纬线,一根根交错编入经线内,从圆心处呈螺旋状向外延伸。基本在地上编完两根篾丝,整个框架已经稳固,父亲便把篾料从地上拿起,放在双腿之间竖立夹稳,左手握住篾丝,右手五根指头上下翻飞,快速把篾丝编进一根根经线之中,这样缓缓转动,只见篾丝编成的圆圈逐渐变大。做好篾筐的底部,再把一根根经线弯曲90度,开始编织箩筐的侧壁部分,方法大致相同。最后在收口处放置一根结实的竹料,把所有经线全部弯折固定好,再用一根细篾丝沿着筐口细细缝一圈,一只篾筐的主体部分就完成了。而后经过加固,穿绳,就成为坚固耐用农具,常年满载一百多斤,东挑西抬,泥里来水中去,一担箩筐经过修修补补,一般要用十多年。
父亲也曾送我一些篾制小玩具。记得有一担微型箩筐,用一支细竹竿挑着两只小箩筐,箩筐方方正正,小巧精致,尤为难得的是,箩筐上方有盖子,能活动打开,里面可以装一枚鸡蛋。还有一个篾制蚱蜢,篾黄编织的头和身体,活灵活现,身体下面用竹棍支起一双大长腿,身体两侧插两根宽篾黄做翅膀,头部插两根卷曲的细篾丝做触角,我把它带到学校,引来小伙伴们一阵围观。有一年父亲得到一根粗毛竹,出了两根竹扁担,利用余料给我蒸了一筒青竹米饭,那独特的竹香米饭,让我至今回味。
随着时代变迁,箩筐、竹篮等用具,渐被取代淘汰,父亲的篾刀用得越来越少,终于渐被束之高阁。
这几年,父亲年事已高,不再耕田种地。但他还是闲不住,重新操起那把篾刀,经常伐竹劈篾,编织菜篮、菜筐,忙忙碌碌,自得其乐。父亲自豪地说道:竹篾是个宝,生活少不了;美观又耐用,便宜又环保;自家用不了,亲戚都说好。
苏东坡诗云:“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使人瘦,无竹使人俗。”一把篾刀让父亲与竹结缘,父亲终生养竹,食笋,弄篾,知竹而织竹,自足且知足。
一支唢呐——何人解你曲中音
父亲是“在”字辈,因算命说五行缺水,便取一“洲”字,无意间,父亲竟得了一个充满文艺气息的名字——“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这是一份传唱了两千多年的浪漫和美丽。
作家许地山曾说,做人要学那低调、实在的花生,不必把果实挂在高高的枝头炫耀。父亲正是如此,我竟一直不知道他会吹奏唢呐,懂工尺谱。第一次看到父亲吹唢呐的那一幕,深深地震撼了我。
那是隔壁在江叔家“嫁姐儿”(女儿出嫁)。本地风俗,姑娘出嫁时,男方白天来“盘箱”(到女方搬取嫁妆),晚上来“接姐儿”(新郎迎娶新娘)。天黑了(昏以为期),喜庆的锣鼓响起来,“哭嫁”开始了,全垸人过来看热闹,我也夹在人群中。哭完嫁,大队人马簇拥着“新姐儿”(新娘子)出门,缓缓向向村口移动,与等候在那里的男方队伍汇合。大家走着,笑着,闹着,人声鼎沸,锣鼓铿锵,鞭炮噼啪,真个是震耳欲聋,几欲麻木。
忽然,一道高亢尖亮的乐音响声,“二滴二滴答,滴答答滴答”,这声音穿越所有的欢笑声、锣鼓声、鞭炮声,穿透耳孔,冲向大脑,一个个音符在脑海里刻下深深痕迹,挥之不去。我早已麻木的耳朵顿时恢复清明,一颗躁动的心缓缓沉静下来,沉醉在音乐中,跟着那欢快的旋律上下起伏,犹如一艘快乐的小舟随波飘荡,又如一双欢快的蝴蝶与风共舞。
顺着声音找去,在送亲的队伍中间,有两人手持长长唢呐,仰天吹奏,腮帮鼓得高高,眼睛瞪得圆圆,旋律跟着锣鼓节奏高低起伏,脚步合着音符节拍均匀移动,右边那人个子稍稍矮小一点,正是我的父亲!那一刻,我心狂跳,我的父亲竟然还会吹奏唢呐,他是如此出众,又是如此低调,从未见过他在人前炫耀。
父亲没有发现我,他吹奏极用力,也极用心,始终跟着锣鼓的节奏,十指上下翻飞,胸口高低起伏,音调时高时低,节奏时快时慢,丝毫不乱。父亲与锡勤哥两人,有时合奏,有时轮流,进退合律,配合默契。
来到村口,男女双方汇合见面,新郎春风满面,新娘含羞娇艳,于是大家起哄过后,节目演起来,喜糖撒起来,锣鼓敲起来,大家摸黑在地上捡喜糖,抢成一团,热闹非凡,喜气洋洋。“咚咚锵,咚咚锵,咚锵咚锵咚咚锵”,男女双方锣鼓齐响,唢呐声把迎亲仪式推向高潮,整个送亲的队伍,陷入一片欢乐的海洋。
后来,每逢村里有喜事,我必定凑热闹赶场,不为蹭吃赶伴,只为亲见父亲吹喇叭的风采,聆听那支细管奏出的穿金裂石之音。
盘塘村田垸锣鼓队远近闻名,八名吹鼓手分别操弄鼓板、京锣、得锣、钹、镲、唢呐、长号等各式打击、吹管乐器,一般参加村里两类喜事:一种是小伙娶亲或姑娘出嫁,称红喜事;一种是老人去世,出殡上山,称白喜事。红喜事奏喜乐,白喜事奏哀乐。遇上村里办白喜事,眼前尽是愁容哭脸,四周花圈白幡、孝袍孝帽,耳中听得哭声震天,还有喇叭呜咽,“五六工尺上,咚咚易咚锵”,真个催人泪下,使人心情沉重悲伤,感叹人世艰辛,浮生若梦。
红白喜事见多了,唢呐锣鼓听多了,我渐渐感受到:喜气洋洋满堂红之中,似乎包含一丝忧虑和警醒;哀伤悲痛满堂白之中,隐约流露一份宽慰与安祥;悲中寓喜,乐中隐忧,悲喜交集,耐人寻味。莫非这就是人生百味?莫非这曲中寓含深深的人生哲理?我想,乐为心声,父亲的唢呐声中,一定融入了他对人生的独特感悟,给人以启迪,所以大家都说好听,但却又说不清、道不明。古人云:相识满天下,知心有几人?父亲奏乐几十年,可遇知音人?
如今,父亲已入耄耋之年,当年陪伴父亲的那“农家四宝”,灰印、牛鞭和唢呐已随着时代变迁渐行渐远,只剩篾刀还与父亲相伴。但我坚信,父亲的“农家四宝”永不过时,它是我们的“传家宝”,将被永远继承和发扬!
一杆牛鞭催人奋进,辛勤耕耘天地之间;
一方灰印洁白方正,颗粒归公责任在肩;
一把篾刀不离不弃,编织美好生活梦想;
一支唢呐悲喜交集,心系百家苦辣酸甜。
父亲啊,“农家四宝”见证你这一生:
愿为牛马当年志,
自律廉洁守本心。
脉脉余晖犹自乐,
何人解你曲中音?
父亲,孩儿我未必真懂你,但已心存景仰;未必学得会,早已立志追随。
父亲节前夕,孩儿恭祝您:节日快乐,身体安康!
我吹过你吹过的风,聆听你心曲响耳边;
我走过你走过的路,见证你汗水润稻田;
我愿依靠在你身旁,陪伴你唠嗑陈年事;
我愿时光回到童年,仰望你撑起艳阳天。
祝全天下所有的父亲:节日快乐,身体安康!
(武穴市田家镇街道办事处中心学校 田树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