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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治导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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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梅姨娘
2021-09-23 18:10:48 来源:楚天法治 点击: 0
文/戴益民

(一)
  姨娘的小名叫水滴儿,是外婆取的,但姨娘却生得高大健壮,颇有女汉子的风采。十七岁那年,姨娘从广济花桥区(今花桥镇)嫁到黄梅大河区(今大河镇),男方是个孤儿,姓王,家住大河王家墩。
  那时候,我还没有出生。
  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我出生在姨娘的故乡——一个名叫栗林垸的小村子——那时我家已从山里迁移到了山外。
  母亲生下我们姊妹六人,二男四女,大哥和两个姐姐出生在山里,我和两个妹妹出生在山外。
  山里是爷爷奶奶的家,山外是外公外婆的家。
  我家是库区移民,外来户,杂姓。这个以栗树林命名的村庄又叫作陈家栗林,奇怪的是,整个村庄看不到一棵栗树,而且清一色都是陈姓人家。这一年,村里共迁入四户外来杂姓,分别是戴姓、周姓、冯姓、吴姓。
  在那个讲究门第宗族和重男轻女的年代,外来户的立足是十分艰难的,很多年很多年都难以融入进去。村里有许多严苛的规定:杂姓人家不能共饮陈姓人家池塘的水,不能进入陈家宗祠,不能进入陈家墓地树林……倘若杂姓人家的孩子和陈姓人家的孩子打架,杂姓人家必须向陈姓人家赔礼道歉,等等,等等。
  外公外婆膝下无男丁,只有姨娘和母亲姊妹俩。娘家无后,叔伯子侄的匮乏是母亲一生永久的痛。
  幸运的是,上天很公平地分配给这四户杂姓各自两个男丁。从这一点上来讲,戴家没有输在起跑线上。
  父亲这一辈三代单传,他是戴氏家族的“儿种”,用“金线吊葫芦”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因为我的出生,一举改变了戴家三代“儿种”的现状,同时也给母亲的娘家带来了巨大的欢悦。
  我出生在阳春四月。那一天,姨娘春风满面地从黄梅赶过来,一进门就抱着我不肯松手,左看右看,不停地亲着我的小脸蛋,她对母亲说:“细女你就是比我强,生了两个儿子,这小子算我们俩个的好么,我要认他为干儿子!”母亲笑着说:“要得,要得!”
  姨娘是个较真的人,她请来接生婆菊芝婆婆作证,当外公外婆和父亲母亲的面,将一副明晃晃的银项圈,以及她亲手绣的一条黄梅挑花痰围,郑重地系到我的脖子上,算是完成了干儿干妈的认亲仪式。

(二)
  四、五岁那年,我得了一场大病,病魔差点夺去了我的生命。
  起因也很简单,那时乡下疱毒流行,我的左腮生疱后一直不见好转,母亲用尽了乡间土方也无能为力。于是,父亲不得不背着我到黄梅大河一位老中医那里敷膏药,姨娘说老中医的祖传秘方很有效,专治疑难杂症。
  我记得那时正是农忙时节,酷热难当,父亲将我交给姨娘后就赶回去“双抢”。那时因为家里穷,住不起医院,父亲便把希望全部寄托在老中医的膏药上。就这样,我在姨娘家一住就是一个漫长的夏天,老中医的膏药也断断续续敷了一个夏天。
  有一天,我开始不停地大口大口往外吐血水,吐着吐着,忽然双眼发黑,头往地下一栽,人事不知。显然,情况比想象的要严重得多。姨娘这下慌了神,和姨父赶紧把我送到大河区卫生所。医生说要开刀做手术,姨娘有些犹豫,医生说不动手术会有生命危险。姨娘一咬牙,当即催促姨父去广济报信,然后同意开刀。
  没想到手术后情况更加严重了,我一直处于昏迷状态,奄奄一息,气若游丝,最后不得不转到黄梅县医院。县医院确诊的结论是:骨髓炎。这种病在当时医疗技术条件下是没有办法诊好的,姨娘绝望了,只差没有给医生下跪,一次又一次地恳求他们无论如何也要救救我。
  姨娘没有放弃努力,她坚信我能活下来,一方面配合医院治疗,一方面寻求民间土方,甚至上东方山敬香,祈求佛祖保佑,保佑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因为打麻醉针的原因,我失去了有关开刀的痛彻心扉的记忆。后来姨娘告诉我,前后两次开刀,我抽出的脓血脓水可以用水桶来装,真是骇人听闻!不过万幸的是,姨娘总算从死神手里把我的性命捡了回来!不过,脸上留下了两道永远也抹不去的疤痕。至于我是怎么死而复生的,似乎是个谜,至今也无法破解。我想,或许是姨娘的虔诚打动了佛祖吧。那些难忘的数不清的日日夜夜,姨娘与我朝夕相处,相依为命,形同母子!
  大病初愈,我的身体十分虚弱,相比同龄孩子,我的发育要迟缓许多,看上去又黑又瘦。
  姨娘心疼得不得了,隔三岔五就把我接到她家里住些日子,用鸡蛋给我补充营养。在我生日那天,干脆把下蛋的老母鸡杀了,清炖给我吃。少不更事的我,几天后还嚷嚷要吃鸡腿、喝鸡汤。姨娘安慰我说:“伢哪,明年干妈一定抱一窝鸡仔,年底让你吃个够!”其实,那时候姨娘生下大表哥大表姐之后,又生下了二表姐三表姐,六口之家已是不堪重负,即使待我如亲生骨肉也是力不从心啊!
  疾病带给我的后遗症是怕黑。一到天黑,我就哇哇大哭,要回家。每每这个时候,姨娘就拿出罐藏的米粑和薯果给我吃。不得不说,姨娘亲手做的米粑和薯果太好吃了,香甜、松脆、爽口,余味无穷。这些只有过年过节时才能享用的零食,平时表哥表姐们是沾不上边的。看着我独自享用这些美食,三表姐咽着口水说:“广济佬,佬黄梅,佬到黄梅吃苕皮。”又戏谑我道:“惩皮脸,刮皮刀,脸上长个兜儿包。
 
  ”于是我又哇哇大哭,直到三表姐屁股挨了两三下扫帚把为止。
  有一天,大人们都在打谷场上忙碌,我和三表姐在池塘边玩水。忽然,三表姐失足跌入池塘中,我吓得大叫:“容儿快上来,容儿快上来!”三表姐在水中挣扎着,一沉一浮,一隐一现。危急时刻,姨父听见喊声从打谷场冲过来,跳入池塘捞起奄奄一息的三表姐,然后牵出牛栏里的水牯牛,将三表姐放在牛背上转了几圈,直到三表姐哇的一声,吐出腹中的积水……
  夜晚,姨娘给我和三表姐“收黑”(叫魂),她口中念念有词,那声音颤栗而又悠长:“我伢儿黑着回啊——”“回啰啊——”“我伢儿黑着回啊——”“回啰啊——”
  魂魄归身,平安无事。
  三天后,姨父推着独轮车,在“吱呀吱呀”的车轮声中,我半梦半醒地回到了广济栗林垸。

(三)
  我八岁才上学,因为上学时间时断时续,一年级只读了不到一个月便跳到二年级,二年级没有读满便稀里糊涂插到三年级。那时读书条件十分简陋,有时连课本也没有,基本上是一个孩子王(老师)带一群孩子玩,直到三年级才算稳定下来。
  自从我进了学堂之后,姨娘便来得少了。三表姐的脚下又添了一个细表妹,一大家子人的生活象大山一样,压得姨娘喘不过气来。
  我二姐刚满十七岁那年,姨娘忽然从黄梅赶过来,说是给她看上了一门亲事。男方姓邹,姨娘叫他邹伢,也是个孤儿,在黄梅县砖瓦厂跑销售。大姐那时已出嫁,大姐夫是同垸人。母亲曾表态说,二姐不能再嫁本村了,所以姨娘便寻思着把二姐掰到她身边去。
  邹伢没有读什么书,但长得一表人才,脑子比较活泛,由于跑销售,所以出手大方,他显然对情窦初开的二姐一见钟情。
  第一次见面之后,只要不跑销售,他都会来我家陪二姐。他抽的烟是“新华”牌,骑的自行车是“飞鸽”牌,戴的手表是“上海”牌,背的收音机是“春雷”牌,这三大件在当时是非常时髦的。每次他从不空手来我家,不是买鱼买肉,就是带冰糖罐头,还少不了给我买小人书和糖果的零花钱,所以我天天盼望邹伢来,甚至比过年还高兴。
  但是父亲却不乐意了。他是个穷怕了的农民,既吝啬又刻薄,对邹伢大手大脚花钱的习惯大为不满。他的结论是:这个没有爷娘全教的伢太“泡”了,不会过日子,女儿跟着他以后必定受苦。
  姨娘对父亲说:“邹伢和二女在我身边,你不用担心。”
  父亲对姨娘说:“民伢在你身边差点没了,你少管。”
  这话如同冰冷的子弹,一下子击中了姨娘的心脏,姨娘潸然泪下。她转身离去,此后再也没有踏入栗林垸戴家半步。
  父亲棒打鸳鸯,邹伢和二姐这门亲事戛然而止。
  二姐最后经垸人说媒,嫁到邻村吴姓人家。出嫁那天,有人曾看见一个骑着“飞鸽”牌自行车的青年,绕着栗林垸转了三圈,最后才依依不舍离去……

(四)
  姨娘的死是在姨父离世不久之后。
  姨父的离去有些蹊跷,甚至有些匪夷所思。
  多年以后,三表姐当着我的面叙述姨父当时遭遇的恐怖情景,依然令人不寒而栗。
  那时正值年底。一个阴雨绵绵的黄昏,姨父独自一人,从外地一户人家讨回木匠工钱回家。他将50元血汗钱用手绢包裹好,然后塞在头顶的棉帽里,快步疾行在萧瑟的乡间小道上。虽然打着伞,但他浑身依然被雨水淋湿了。就在即将穿过一片黑魆魆的树林时,忽然路两旁钻出两个黑衣人拦住了他的去路。黑衣人形同鬼魅,看不清他们的面孔,只听见一句冰冷的话:“留下买路财!”姨父汗毛倒竖,牙齿嘎嘎打颤,回答说:“我身上没有钱。”然后举起双手,让黑衣人搜身。黑衣人翻遍了姨父上下口袋,一无所获,说了一声:“滚!”姨父扔下雨伞,没命狂奔……跑着跑着,就在临近王家墩时,他看见自家水田里横卧着一头巨大的花水牯(牛),牛眼瞪得比铜铃大很多,它吼叫着向他扑来……
  回到家里,姨父把工钱交给姨娘,当晚便一病不起。发烧,出冷汗,说胡话,直至意识模糊。
  不久,姨父撒手归去,享年50余岁。
  姨父的离去给姨娘的打击是致命的。
  家里的顶梁柱塌了,她完全崩溃了。
  姨娘终日以泪洗面,日渐消瘦,身体迅速垮了。
  与姨娘见的最后一面是在正月,一个料峭的春天。
  依稀记得,是年我正由小学升初中。按照本地习俗,姨娘的年一般都由姨外甥来拜,况且我还是姨娘的干儿子。
  去往黄梅大河王家墩的这条路我不知走了多少遍,今天却感觉越来越沉重。
  我清楚地记得,去姨娘家要翻过两座小山,两座山之间有一条清澈的小溪。
  每次回家,我都要打着赤脚,在那条小溪里摸上三两只鱼虾带回家。
  而今天,我从早上出发,直到中午才到达姨娘家。
  其时,姨娘坐在堂屋地上一只晒筐里,面容憔悴,不停地喘着粗气。她的腰弯了,脊背驼了,头发稀疏,骨瘦嶙峋。但她的脚却肿得老粗,乌青乌青的。
  奇怪的是,屋里不见有其他人。我知道,大表哥早已分家,大表姐二表姐已经出嫁,可是三表姐和细妹呢?他们都去哪里了呢?
  看见我进门,姨娘眼睛一亮,强打精神招呼我。
  “伢哪,姨娘这个样子你怕不怕?”姨娘眼睛盯着我说。
  “姨娘,我不怕。”我壮了壮胆,回答说。
  “叫我干妈。”姨娘又说。
  “干妈……”我的眼泪涌了出来。
  “嗯,好伢。”姨娘笑了。
  ……
  
  终于等到三表姐和细妹回来,她们极力挽留我,但我确实帮不了姨娘,况且姨娘这个样子我从未见过,确实有点害怕,便执意要走。
  姨娘把我带来的酥糖包拆开,给三表姐和细妹一人留下一封,然后退回给我,又吩咐三表姐从房间拿出一袋米粑和薯果,叮嘱我说:“姨娘不能做饭伢哪吃了,这些都是你小时候最喜欢吃的,都带着路上吃吧!”
  泪水早已经模糊了我的双眼,我的脚象灌了铅一样,比来时愈加沉重。
  一咏三叹,一步三回;斯人已往,痛心疾首。
  走出村庄,望着渐渐看不见的姨娘的家,我跪在地上,朝着姨娘的方向磕了个响头……
  我知道,这一见就是再也不见,就是永别!
  别了,这尘世的一切。
  我的姨娘,愿你在另一个世界永得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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