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的夜,万赖俱寂,一片漆黑。
此时,已是深夜十二点。
这是一个特别的夜晚,我们在老家花桥栗林垸,迎接千里之外的大哥回家。
八月十日中午一时许,大嫂打来电话,告诉我说:兄弟,你大哥走了!
我一时楞住了,前天晚上还在家属群里发抖音视频的大哥,怎么就悄无声息地说走就走了呢?不可能,不可能!一定是大嫂在说胡话。
于是,我拨通了远在杭州的侄女君霞的电话,因为大哥年前住院,在武穴老家休养了一段时间后,就被君霞接去了杭州。
电话那头传来君霞抽泣的声音,我的脑子里顿时一片茫然。
与君霞通完电话,我机械地站在原地,将这个惊天噩耗一一通知老家人。第一个接我电话的人是大姐夫,他似乎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大声反问道:走了?去哪里了?!
我只好如实回答:死了。
电话那头,刹那间一片沉寂。
这一切都是真的,但是来得太突然了。君霞补充说:大哥离世时间大约是中午十二时,当时他身边没有亲人,只有几个做公益的义工。
大哥,魂兮归来。从此之后,阴阳两隔,人世间再无大哥。
我的心猛然一紧,仿佛被针扎了一下,感觉到了某种疼痛。
大嫂说:兄弟,你大哥是在杭州萧山火化,还是拉回武穴花桥老家?
我说:大哥生前有愿,要与老父老母在一起。回来吧,一切按本乡本土习俗办。
当装载大哥遗体的医护车,从杭州萧山启程的那一刻,我在微信和QQ空间写下这样的文字:叶落归根,大哥,愿你一路走好。
凌晨一点左右,我们接到救护车司机的电话,说车子已到后背村口。因为是深夜,我们没有惊动太多的人,迎接大哥归来的,除了司机,只有大姐、大姐夫、大嫂和我及儿子等5人。
司机是个八零后,个子不高,看上去很精干务实。他打开车门,第一句话便说:叔叔,回家了!这句话让我心里一热。一个年轻人独自一人开车,与一个没有生命气息的躯体相伴,长驱一千四百多里,这种为生活打拼的精神和勇气不能不令人敬佩。他从灯光闪烁的医护车里,卸下载有大哥遗体的推车,我们看不清大哥的遗容,他被冰块和棉被裹垫着,覆盖得严严实实的。在大姐打着手电筒的引导下,年轻的司机在前面拉着推车,我们一起缓缓把大哥的遗体推向村头老屋地基上搭建的小平房一一那老屋,曾经送走过我们的父母双亲,同时也是我们儿时的栖息之地。
其时,侄女侄女婿们的车子还在回家的路途中,大约一两个小时之后才能到家。司机的医护车显然要快很多,如果不是导航出错,在镇村道路多兜了一圈,他还会到得更早。
我们将大哥的遗体放入冰棺灵柩中,大姐大嫂燃起香纸鞭烛,对着灵柩跪拜抽泣起来。年轻的司机也点燃起香纸,一边叩拜一边祈祷“叔叔安息”,随后起身说,他得连夜赶路,明天必须回到杭州,没时间休息了。我们挽留不住,送给他一瓶水一包烟,再三叮嘱“注意安全”,然后将他送到村口,看他开动医护车,直到那闪烁的车灯消失在茫茫的黑夜之中。
在黎明前的夜色中,我们来不及辨认他的模样,甚至也没有问及他的姓名。只是记住了,在农历癸卯年初秋的夜晚,一个陌生的外地的年轻小伙子,千里迢迢,独自一人一路陪伴大哥,回家了。
大哥与新中国同生,属牛,今年七十有四,退休后患有气喘、高血压等常见病,身体一直还好。俗话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算命先生说,若熬过今冬关,大哥还可再活十年。没想到,一辈子饱经苦难沧桑的大哥,终究还是倒在幸福生活的门槛边上。
戴氏门中,自先祖以降,男丁稀缺,父辈以上,三代单传。幼时,作为家中长男,大哥倍受祖父和父亲疼爱。及少,经受水库移民举家迁徒流离之苦,家园尽毁,白手起家,先定万丈湖农场,后居外婆栗林垸,大哥学业一度中断,直到13岁时在花桥镇中复学,在学校里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
作为老三届,大哥一生中经历最浪漫而冒险的事,是17岁那年只身一人参加全国红卫兵大串联。一月之内,他激情彭拜,指点江山,遍游祖国大江南北。每每回忆及此,一种自豪与骄傲感油然而生。人问:见到毛主席否?答曰:当然见到啦!那场面,人山人海,红旗招展,锣鼓喧天,震耳欲聋,壮哉!大哥的书箱里,收藏着毛主席语录、像章、袖章,还有书籍、画册、纪念品等,简直把我羡慕得要死。我一直想找机会下手据为己有,甚至动了撬书箱偷的念头,可他防备很严,一直没有成功。有一次,我瞅准他开箱晒书的机会,偷了一本《林海雪原》,还有几枚硬币(买小人书用),结果被他发现,一顿猛“啄栗子”,我的头上顿时起了好几个大包,疼得我眼泪直流。他还不依不饶,一直不停责问“恩个墩头包,偷钱做么事”。自此,我对他是又恨又怕。
中学毕业,因上山下乡无书可读,大哥便回乡务农。不久,县煤矿在农村招工,中学学历加贫下中农家庭出生,根正苗红的大哥及试便被录用。不过,其间发生的一个小插曲,差点改变了大哥的命运。招工录取通知书送到大队后,被小队队长截留隐匿。直到最后一天,煤矿接送车辆在镇上即将出发,大哥慌忙回家找到队长,吼叫着挥拳相向,队长吓得脸色惨白,乖乖交出录取通知书,大哥终于搭上了招工末班车。
井下挖煤,工作虽苦虽累,更是时常遇险,但毕竟跳出了农门,加入了“工人老大哥”之列,且工资待遇较高,大哥也很心满意足。工作一年后,他很快便配齐了当时社会上时髦的三件套:自行车,手表,收音机,一时间引来村里人无数羡慕的目光。三年后,由垸上邻里牵线搭桥,定下一门亲事,女方乃数里之隔董家垸董氏长女。董女个头不高,短黄发,樱桃嘴,柳叶眉,喜唱民歌,嗓音悦耳,面呈桃红(小时候患结核病所致)。那时此病属不治之症,得知这一情况后,大哥坚决要求退婚,但却遭到父亲的强烈反对。为此,父子俩反目,大哥被父亲用挑稻的冲担撵得满垸跑,他舍不得订婚的三百元聘金。为了逃婚,大哥甚至被逼得试图悬梁自尽,幸被母亲发现,众人抢救及时,才没酿成大祸。我看到大哥脸色发青,浑身颤抖,呜呜地哭,脸上还有鼻涕,象饮了毒酒的人。大哥说:挖煤的人命很硬,这一次没死成,注定还要克人。大哥的话,让我感到一丝恐惧。
在父亲的高压之下,大哥的婚事终于如期举行。在煤矿上,每隔一段时间都有非死即伤的消息传来,但他总却安然无恙。黄发嫂子自从嫁到我家后,一直病恹恹的样子,生下的女儿红英也是病恹恹的。母亲告诉我们:邻村的算命瞎子说,大哥命中至少要克一妻一女。后来果然应验了,只是顺序颠倒了,女儿红英走在前,黄发嫂子走在后,况且还连带克了父亲。嫂子是被肺结核拖死的,父亲是被肺心病带走的,红英是因为什么我却不得而知。她死时只有5岁,活蹦活跳的,我怀疑是被嫂子传染的。这一年走的还有黄梅姨娘,她死的时候浑身浮肿,脚肿得乌青发亮,令人目不忍视。黄发?嫂子死的时候,大哥一滴眼泪也没有。嫂子生前唯一的要求,是乞求母亲无论如何要把她和外婆葬在一块,她说外婆善良,一定会收留她的,不忍心让她成为孤魂野鬼。
那时,县煤矿已是十分不景气了,接近垮掉的边缘,大哥变得异常沉默寡言。翌年,大哥续弦,二度婚姻并没有给大哥带来好运。不久,煤矿关闭,他再度回乡务农,时间达两年之久。后经多方奔走呼告,他被重新安排进一家大型企业上班。由于家乡传统生育观念作祟,他不甘心当女儿户,一心想生个儿子,可老天偏不成全,竟又接连生下三个女儿,躲避、罚款、结扎……由于生活拮据,前妻所生的13岁侄女凤霞终于辍学。为了让她能读上书,母亲和妻子给她联系了山里一户富裕的厚道人家,经大哥大嫂同意,过继给人家做养女。但值此之后,风霞怨恨在心,终不肯见我们家人一面,后来听说南下打工去了,从此杳无音信。每每念及此事,母亲老泪纵横,悲从中来!
不久,厄运接踵而至。大哥家里煤气罐爆炸,房屋家俱尽毁,大哥生命垂危,医院下达了病危通知书。在医院重症监护室,我看着大哥烧焦的头发,破碎的脸,还有插满管道的身体,肝胆俱裂,没有人能想象到他会闯过鬼门关。医生要我们签字,同时准备后事,我的手不停地颤抖,大哥醒来说的第一句话是:不怕,我是挖煤的,我死不了!然后他就昏睡过去了。遭此一场飞来横祸,大哥居然大难不死——这不能不说是个奇迹!更让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他居然没有残废,只是脱去一层死皮,一个月后,大哥终于出院了!
自那以后,他在厂里干过厨子、清洁工、门卫的杂务,后来实在无法忍受人们的冷嘲热讽,一气之下辞去工作。然而,一场更大的打击骤然降临:大嫂做生意被一个外地老头蒙骗,她象供奉财神一样供奉他,结果找左邻右舍和亲朋好友凑的六万元钱,结果血本无归,直至那人消失后,方如大梦初醒。当她哭诉着向大哥讲述这一切时,大哥如五雷轰顶,异常暴躁。那个夜晚,他?一个人孤独地走在大街上,走着走着,他突然什么也看不见,眼前一片黑暗,他努力地想着来时的路,摇摇晃晃地站立不稳,差点一头栽了下去,让人感觉他就好象是从地狱的最底层爬出来的。
人世间,很多事情都是在别人的笑声里开始,在自己的泪水中结束。我知道大哥迟早会走进那片彻底的黑暗里,大哥不会在那样的黑暗中迎来光明,因为太阳永远照耀在别处。他不再相信眼泪,不再相信命运,不再相信周围的一切,无奈之下,他第二次离婚了。
他说,他的一生是一本关于苦难的小说。
随着女儿的渐渐长大,大哥大嫂又复婚了。这些年,他的生活渐渐安定好转起来。退休后的大哥喜欢跳广场舞、旅游,结交了一些舞友和驴友,脸上露出了开心的笑容。我几次提醒他:侄女凤霞是你的亲骨肉,把她找回来吧!大哥沉默不语。或许,他是绝情?还是愧疚?我不得而知。大哥的婚姻无疑是不幸的,中年丧妻,二女天折,凤霞抱养出去记恨在心。他们父女俩只在那年医院病床前匆匆见过一面,之后便音信全无,不知所终,殊为憾事。
大哥生前对我说:兄弟,等你退休了,我把我这一生经历的故事讲给你听,希望你把我这一生写成文字,让我永生永世活下来。
我答应了他。可是,现在他却突然就走了,这个愿望实现不了。
我感到很遗憾。
青山无言,亲人有泪,大哥终于安葬在父母身边。这里山清水秀,树林茂密,草木葳蕤,是灵魂的安息之地。我坚持在送别大哥的的亲人名字中,写下他女儿凤霞的名字。大哥在天有灵,一定会庇佑她呵护她,祝福她今生今世幸福安康。
别了,大哥。
(戴益民)